【闱闱道来】张爱玲的家世 晚清历史里的先人

李鸿章与儿孙辈合照,李鸿章正后方女子为李菊耦。(公有领域)

张爱玲的成长过程中,成天耳闻目睹的就是大家族里的亲人反目,显赫的家世背后,子弟的败落,现实生活中的窘迫。在她最后的文章里,没有她的婚姻和丈夫的影子,也看不见她详细着墨的人生经历。她倒是深情地讲述着她的祖父祖母,她的姑姑——终其一生,她从来没有真正地离开她的家族,那不仅仅是一种血脉的联系。

在我第一次读到清朝末年的小说《孽海花》时,写晚清最后一个状元,名臣洪钧和名妓赛金花的故事,书中情节起伏,引人入胜。然而,当我看到庄仑樵(张佩纶),才顿时激动起来——呀!这是张爱玲的祖父呀,他在这里呀!张佩纶籍贯河北丰润,张爱玲说那里乡野荒僻,“比三家村只多一家”,但张家也是书香门第,一路都有人读书做官。张佩纶的父亲是李鸿章的同僚好友,曾经官至安徽按察使,逝世很早。根据史料记载,张佩纶本人生于杭州,同治年间的二甲进士,年少便初试功名,24岁便为翰林院编修,他属于当时官场中的清流一派。

在《孽海花》里,对于李鸿章和张佩纶的翁婿情份,是这样说的:张佩纶在李鸿章的书房见到他娇养在闺中的小女儿,惊鸿一瞥。在中堂的暗示下,他翻阅到小姐为他的遭际而写下的诗。当中一句“论材宰相笼中物,杀贼书生纸上兵”是深入肺腑的知己之言,格外地抚慰这位流放书生的心。他潸然泪下,充满了对知己的感恩。于是有了后来的故事。

基隆南望泪潸潸,闻道元戎匹马还。
一战岂容轻大计,四边从此失天关。
焚车我自宽房琯,乘障谁教使狄山。
宵旰甘泉犹望捷,群公何以慰龙颜。
痛哭陈词动圣明,长孺长揖傲公卿。
论材宰相笼中物,杀贼书生纸上兵。
宣室不妨留贾席,越台何事请终缨。
豸冠寂寞犀渠尽,功罪千秋付史评。

这样的故事情节,还有这样的诗文,都是身为读者的我们所心领神会的。毕竟,在此之前,我们有《红楼梦》,有《儒林外史》、《老残游记》一路读下来。府邸深沉的钟鸣鼎食之家,失意的人总是要赋诗的,一心报国的书生们总是长吁短叹的,而这样的失意,也总是会被安慰的。这是我们熟悉的从前的中国的情节,我们对此心领神会,照单全收。而在这样的情节里,还有一位温婉可人的小姐,成为书生的贤妻。这就是张爱玲的祖父和祖母的故事。当时的张佩纶年将四十,原配病逝,留有一名儿子张志潜。而李鸿章的女儿李菊耦二十出头,但在当时的时代是属于晚婚了。因为李鸿章宠爱女儿,两个女儿都是留到很晚才出嫁。嫁的也都不甚合理,一个是嫁给年长很多的失意清流官员做填房,一个嫁给了李中堂甚为欣赏的官吏家的公子,那位公子比小姐小了五六岁,据说小姐一辈子都被对方嫌太老。这也是张爱玲的小说《创世纪》里头的祖母紫薇的原型,祖父一辈子和祖母斗气,闹别扭,当年的老太爷,祖父的父亲,最是敬重这个祖母,不敢当儿媳,而是一直敬奉为师妹的,也是因为这个儿媳的家世实在太显赫的缘故。

有一本书,名叫《西洋镜:海外史料看李鸿章》,是综合收集了1876年-1900年前后,欧美各国的对华使团或媒体记者对于李鸿章的记录,通过28万字的报导、200张珍贵影像,讲述了李鸿章和他的家庭,其中就提到了李鸿章嫁女的显赫场面。

“所有的天津人都在为李鸿章女儿的婚礼而激动着。这场持续三天的婚礼将在这周举行。这是今年的一桩大事儿。经过时,我看见衙门里摆放着鲜花。有人告诉我,婚礼的礼物装满了三个房间。玉石、珍珠、宝石,以及大量的丝绸和丝绒已经送了过来。李鸿章是清朝北方贸易的监管者,所以所有大商人都给新娘送上了礼物。”

“送礼物的方式是这样的:如果是小物件就放在托盘上,一些大的礼物则放在篮子里。托盘用红丝绸盖着,这在清朝代表着好运。此外,还有大量的礼物是每样一件的奉上,意思是新娘可以根据自己的喜好来挑选。根据清朝礼仪,衹有最贵重的礼物才可以送出手。”

“新娘子穿着大红色礼服。据说她的头上戴着非常沉重的珠宝,以至于在整个仪式当中,必须有人从旁搀扶。新娘现在23岁,据说长得很漂亮。清朝人跟美国女人一样八卦。现在上层社会流传的说法是,李鸿章的夫人很反对这桩婚事。据说,当李鸿章跟她说要把女儿许配给张佩纶时,这位夫人给出了一番说辞,说新郎比新娘大20岁,而且没有什么官阶。事实上,在几年前新郎就有很高的官职,但在处理中法战争事务时,因为他的犹豫而失宠,被免了职。”

在成为李鸿章的女婿后,因为避嫌,李鸿章反而不能格外地重用这位女婿。但丰厚的陪嫁,使得张佩纶夫妇隐居林泉精舍,度过了美好的婚姻生活,他们生了一对子女,女儿张茂渊,而儿子,便是日后张爱玲的父亲张志沂。

张佩纶过世很早,55岁左右就去世了,李菊耦不到四十开始守寡,她也不长寿,死的时候,儿子只有十多岁,不曾成年,女儿则更小。所以,家业和这对兄妹,都归张佩纶的长子张志潜接收和管理。张佩纶的家族子弟,读书做官的也很多,在历史上留下名声的,譬如有一名堂侄张人骏,历任过两广总督、两江总督,和袁世凯是亲家。还有一名堂侄,是张志沂的堂兄张志潭,曾经任北洋政府的交通部长,有一段时期,张志沂曾经依靠这名堂哥做事,搬家到天津居住。而张志沂、张茂渊这对兄妹成年后,因为家产分配不公,和同父异母的兄长对簿公堂,打了很长时间的官司。中途,张爱玲的父亲又被打通关节,中途变节,就变成了妹妹张茂渊一个人对那个兄长打官司。自然,张茂渊对自己的亲哥哥张志沂也是失望至极,兄妹反目成仇,不相往来。所以,张爱玲的成长过程中,成天耳闻目睹的就是大家族里的亲人反目,显赫的家世背后,子弟的败落,现实生活中的窘迫。

在张爱玲晚年出版的自传性影集《对照记》中,以温情和调侃的语气写到祖父张佩纶的故事——所有的书生意气都是相似的,张翰林在朝廷上左参一本右参一本,提出改革意见,一时间参得满朝文武人人自危。他也参了李中堂。因为他好谈论用兵,被朝廷以三品大员的身份,委以统领福建海事重任,派去福建,率领北洋水师抗击外寇。而不谙水性的书生,败仗后获罪,被流放到黑龙江。再回京时,李鸿章不计前嫌地招他为幕僚。

张爱玲以晚辈惯常的忤逆,对其中一句“基隆南望泪潸潸,闻道元戎匹马还”,商榷“基隆”是不是“鸡笼”呢?又说,其实这首诗也不大可能是她的祖母写的,并且,她的祖母也不大可能在父亲的办公室遇到他的幕僚。然而,她家祖父祖母,也并非不谙文墨,不风雅的——他们是隐居于小园林的神仙眷属,还曾合伙著书呢。写过食谱,虽然那食谱在孙女儿的眼里,照样地并不高明。夫妇俩还合写过一部武侠小说,当然,只是内刊,印了几十部,仅限于家庭成员,亲友团内部发行——她这样东一句西一句,世人承认的她不承认,世人认定的她否定。然而,她的祖父祖母,是好姻缘,好眷属。在岁月里不刻意记起,也令她刻骨铭心。她这样写:“悠长得像永生的童年,相当愉快地度日如年,我想许多人都有同感。然后是崎岖的成长期,也漫漫长途,看不见尽头。满目荒凉,衹有我祖父母的姻缘色彩鲜明,给了我很大的满足,所以在这里占掉不合比例的篇幅。然后时间加速,越来越快,越来越快,繁弦急管转入急管哀弦,急景凋年倒已经遥遥在望。一连串的蒙太奇,下接淡出。”

张爱玲从来不曾见过她的祖父祖母,她和自己的父母也都不是什么父严母慈子孝的善缘,她成年后,受姑姑的影响,与亲戚间一概不往来,却忠实地记得他们的故事,那些高墙大院的家族里,错综缠绕的情和仇。她最早的创作,取材于她的族人。晚年,更是一次一次地走回她的家族,回溯她“漫长得近乎永生的童年。”

因为二战日军占领香港,她中断学业,回到上海卖文维生,一篇一篇小说写出来,逐渐地得罪了全族,至少我们晓得,《花凋》里头,“酒精里泡着的孩尸”,“自民国以后时间就没长进”的舅舅家,是极恼恨她的,因为她写小说暴露家丑,然而她父亲已经管不了她了,且极为遗憾她母亲本来是有权威的,然而去国离乡多年,失却了权威,对这忤逆的女儿也管教不了了。

《对照记》和《小团圆》都是张爱玲在美国时的后期作品,她写到父亲饭后消食的习惯——绕室吟诵古书,滔滔地不歇气的样子,会觉得心痛。因为这满腹诗书在新的工业时代,毫无用处。

她写祖父祖母的时候,已然孤老一人,看得见的来日无多。她冲淡的笔调,然而无限深情地写下:“我没赶得上看他们,所以跟他们的关系仅衹是属于彼此,一种沉默的无条件的支持,看似无用,无效,却是我最需要的。他们衹是静静地淌在我的血液里,等我死的时候再死一次。我爱他们。”

《对照记》于1992年出版于台湾皇冠出版社,1995年,张爱玲便逝世于洛杉矶。在世人眼中,《对照记》是张爱玲对读者,对人世的告别,如张迷所熟心的那一种形容:“一个苍凉的手势”。在这最后的文章里,没有她的婚姻和丈夫的影子,也看不见她详细着墨的人生经历。她倒是深情地讲述着她的祖父祖母,她的姑姑——终其一生,她从来没有真正地离开她的家族。我想,那不仅仅是一种血脉的联系。更本真地,是她生活在那个家族里,一如她终生住在《红楼梦》里。虽然,她对待他们的方式是挑剔的,眼睛尖到刻毒的地步,下笔也毫不留情,写尽了没落世家子弟的难堪。

这是一种回归,如落叶在风中辗转,飞旋,仿佛要飞成一只脱线的风筝,向着天空奔去,却旋转着,终于落地,被大地母亲叹息着,揽入怀抱。@